|
|
班马 原名班会文。1951年生于上海。著有散文集《星球的细语》,长篇小说 《六年级大逃亡》等。 江南,有一座永不忘的小屋 班马 我将从运河归来 不知那一天是哪一天,等我毕业,再回到那一座永不忘记的小屋。那小屋,住 着我永不忘记的父母。那小屋的门前,有一棵缀满知了、星星和故事的大树。那屋 后的松岗,是外婆长眠的地方,有一个圆圆的青墓。 等到了那一夜,我定将整夜整夜站在船尾,让“扑,扑,扑”的小火轮,带我 回江南。 ——那一路上古镇木楼,二十四桥,退去多少渔火、河湾。岸边芦苇孤灯,湖 心钓船围网。爸爸,你正在何处,把鳜鱼从水中提起? ——这一条水路走的是隋唐旧道,见的是秦砖汉瓦,隔岸又传来吴青委婉。妈 妈,你正在哪一顶石桥上,晾着印花蓝布? 夜回江南,江南夜船。 ——在那一夜的夜船上,我又将看到,南瓜地上,月如银盘,好像走来了逝去 的外婆。还将看到,黑影中的卧牛,重新勾起当年牧童生涯的思绪。只是,只是, 哪里去寻,昔日牵牛的柳树? 是的,那一夜,我将从运河归来。 眼底下静静的江南,哪怕闪出小小一点遥远的灯火,也许都会让我误认,误认 作童年时无数次的顽皮夜归,匆匆跑向竹林背后,一间小屋,我家那一块未熄的麦 黄的窗口…… 飞去的硬壳甲虫 我在暗中睁着眼睛——听。 听一只硬壳的甲虫,这只着急的甲虫,在黑屋子里到处乱撞。当,这是一头撞 在东墙的秤盘上。笃,这是一头撞在西墙的竹扁上。撞到铜盆上,叮的一声。撞到 蓑衣上,又沙的一声…… 突然,就没声音了。 我赤着脚,点上灯,来找它——发现它掉到水缸里啦! 我把这倒霉的音乐家送到窗口,在我的手掌上滴水,晒晒月光。它呆头呆脑, 呆头呆脑地愣了一会儿,试着掀开背上墨黑发亮的硬盖,露出里面收叠得好好的翅 膀,几副淡红色的嫩翅膀。 它一刹那间就飞起来了! 那几副淡红色的透明翅膀竖起的时候,一刹那间像朵花。像朵淡红色的花,借 着月光,我看到: 它拉着胡琴飞走了…… 我可以睡觉了。 河湾里忽然寂静下来 我把竹篙一戳,一撑,小船就窸窸窣窣撞开前头的芦苇。 果然,河湾里寂静无声。 我故意不看它们。让小船在河心滴溜溜地转,一下把衣服脱个精光。 我不看也知道—— 天牛正收叠起一张张复杂的翅膀, 纺织娘娘正转动两根长须伏着探听虚实, 青蛙中断了吹牛, 知了正不安地挪动地方, 鲶鱼停止了吐泡的游戏…… 太静了!望着河湾,我拍了好一阵屁股。 突然,我从倾斜的船帮上漂亮地栽到河里,带着许多嘶嘶作响的水泡沉下去— — 从小船的另一边冒出了头。我仰天浸在凉快透顶的河水中,得意地从牙缝里朝 太阳滋水。一只红蜻蜓飞来了,它跟着我,老想停在我的鼻尖上。又一条小鱼竟钻 到我光溜溜的大腿中部,逗得我大叫大笑起来!嗽,嗽,嗽,暇,嗽,嗽,我乱叫 乱笑,两手把河面打得水花四溅…… 猛地—— 听:知了一唱又一唱地叫了,河湾四周千百只知了全叫了。纺织娘娘叫了。青 蛙叫了。水鸟叫了。河湾上,能叫的全叫了! 我在软软的河底站住脚,抹了一把脸。 于是,我撮起嘴唇也婉转地叫了起来,招呼我那些老朋友。 船 小河弯弯曲曲。弯弯曲曲小河的岸边,长满弯弯曲曲的柳树。两岸的柳树,把 小河的天遮住…… 四叔,站在船尾摇橹, 我,躺在船头看书, 我们从镇上归来,我卖掉了竹筐里白色的茨菇,买下了这一本绿皮的厚书。这 绿色的厚书,让我头一回见到宇宙中的飞船,那从地球驶往月亮和一颗又一颗星星 的轮渡。 “可见过?”我问四叔。 “怪……”他瞪大了眼珠。 跟船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四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摇着木船,谈着飞船。 橹声咕、咕、咕、咕…… 弯弯曲曲的小河已经走完, 弯弯曲曲的柳树也已经不见, 绿荫小河的狭口外,一个紫色瀚湘的大湖,在紫色溶溶的云霞底下出现——这 黄昏的湖上多像是书上那个静幽幽的宇宙啊, 四叔还站在船尾摇橹, 我却坐在船头呆看, 呆看西边一颗太阳的红球,东边一颗月亮的白球,在太阳和月亮的之间,漂着 我们的小船……我想,这小船多像一艘飞船,在苍茫中只有了我们。 四叔那头戴草帽的剪影, 多像一个宇航员。 田野上的黄月亮 从小,我就对月亮说话。 我曾被水桶里各有一只月亮的事弄傻过,从这只水桶跑到那只水桶,以为狡猾 的月亮也在跟我跑来跑去。老爹用扁担把两只水桶和两只月亮挑走了—— 我站在井边的月光下,该着三个月亮的难题。 我躺在竹床上,仰望小天窗,常看见月亮在云里忙个不停,总是急匆匆地赶路。 一等它走出了云照亮我们的村庄时,青蛙突然都停止了吵闹,几只狗却卖力地尖叫 起来。 泥地上,一下白了。 月亮,你是会看人的吧—— 那一夜,我脖子下吊着渔篓,弓着腰在河边摸鱼。河湾上黑漆漆的,芦苇的森 林里像藏着一个吓人的秘密,等我从泥里掐出一条扭着身子的黑鱼,慌慌张张地一 头钻出了芦苇,我冷不防地抬头看见一轮月亮,正神秘地守候在高高的河岸上,那 么大,又那么近,大概已经把我望了半天,像个外婆,低下她那圆圆的笑脸。 我冰冷的身子一热。 湿漉漉的细手细腿上,顿时挂满了月光送来的小灯,在水一样纯净的田野上, 于是,我拎着一条大鱼,走向天边这一只金黄的大盘子…… 雨中,我望着一个渔翁 他坐在雨丝里, 他坐在柳丝里, 坐在青草漫漫的河湾里。 他的渔网 沉在落满雨点的河水里…… 我等着看他起网—— 水面上,雨点的水圈在一个劲地玩着圈圈和圈圈的游戏; 柳树也耐不住性子,摆弄着绿的裙子, 连远处两只想心思的白鹭,也开始回顾,踱起步来。 可是渔翁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 像是画上去的一样。 那两只白鹭飞走了,在灰色的远山中,好似两片风吹的白纸片—— 它们一定飞过了青的芦苇, 飞过了紫的木桥, 飞过了小镇上白的墙,黑的瓦, 飞过了一片金黄的油菜田, 飞过了小道上的红雨伞…… 白鹭看不见了。我扭回头再看渔翁——他正把银光闪闪的一张大渔网,从半空 放回到河水中去,一刹那间又沉入了河里!我等了半天,这下却什么也没看到,在 白鹭飞走的时候,他起了网。我不知道,有鱼,还是没鱼? 他又静静地坐在了雨中。 雨中、我望着一个渔翁,望着他的渔篓,在屋檐滴水的窗口,想着捕鱼的道理。 金黄金黄的狗尾草 就是屋后那一片金黄金黄的狗尾草,在昨晚的秋雨里全倒下了,倒在河滩上, 河滩上再没有了它们那打打闹闹的身影,曾涌来涌去的,点着一个个毛茸茸的长脑 袋,总是同小河玩,一会儿朝小河点头,一会儿又不朝小河点头——现在小河孤单 单地自己流去,变得空空落落了。 在狗尾草倒下的地方,却露出了一枝短短的花,也不是什么花,只有一杆枯枝, 三片小叶,上面顶着两个瑟瑟发抖的红果,通红通红的,像是要过冬。 我来到这里,感到狗尾草全死了。 死了,就是没了——我想。 夏天时它们很绿,秋天变黄,金黄金黄的,现在死了。夏天的蛇和秋天的蟋蟀 也走了。 我也走了。把那株结果的小花也拨走了,养在我家的瓷瓶里。没几天,它也死 了…… 外婆在院子里拣豆,把黑豆从红豆里拣走。手,颤巍巍的。我不敢看她。我不 敢看外婆,我不敢……却在心里一百遍地叫她。 我硬拖了隔壁的长喜偷偷到潭里摸了一夜的蟹,上镇去大玩了一趟,才忘了这 件事,又嘻嘻哈哈地笑着回来。 望着黑瓦白墙的小屋,我飞快地跑去见外婆,手里拎着她爱吃的却从来舍不得 去买的——那盖红印的米糕和寿桃。 回家的路,是一条桔红色的堤 我站在牛塘的木栏前,望着足有一千头的水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水牛,想 找出我的老黄毛。 老黄毛是冬天来这牛塘的。 牛塘里,一千头的牛全在动着,看得人头昏。它们突然会越挤越紧,弯角碰得 咋咋响。突然又吓死人地狂奔起来,拼着命一起直冲到大湖边,又像被打败了一样 掉头往回跑——等牛群一过,芦苇滩上转眼撒下了千万只盛着半洼水的蹄印坑,好 比千万面闪闪烁烁的破镜子…… 它们跑了过去。有一头牛却站了下来,呆立在离我不远的泥塘里,斜着眼睛瞟 我,不安地用尾巴拍打身子。 老黄毛!我叫着它,跳进了木栏。 快成野牛了!我抱住它低下的粗颈,淌下了泪。它浑身涂满了泥浆,眼睛不敢 看我。 回家的路,是一条桔红色的堤,路的尽头,有一颗红色的夕阳。 ——等我矇矇眬眬醒来,只觉得像是在院子里,外婆高挑着一盏温红的风灯, 紫色的夜幕里,爸爸把我飘飘地抱了下来。又好像是竹门响了一声,大概是老黄毛 被牵走了。还有一些嗡嗡嗡听不清的话…… 原来,我伏在老黄毛背上睡着了,它驮着我一步一步回到我家的小屋,走了二 十里路。 月光在黑黑的老房子里爬 月光是那样的亮。 它是从小天窗上进来的,落在黑屋子的地上,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醒着,看它爬了半夜—— 它先在黑洞洞的泥地上投上一块白幕布,静幽幽地像是放起了只给我一人看的 “电影”。在这什么也没有的无声的电影里,只照出一块嵌在泥地上的碎碗片;白 的瓷,蓝的花,那是我四岁的时候打碎的,打碎过一只蓝花碗……这童年的电影放 了好久,就放这么一块碎碗片。 (明天我就要走了) 月光慢慢爬走—— 我看到了我那熟悉的渔网,湿漉漉地靠在土墙上,在月下,几乎成了一架用银 丝织成的网了,正张着数不清的网眼,最下面那只眼睛,在哭,挂着一大颗水珠, 颤抖地挂着,将滴未滴…… (明天我就要走了) 月光渐渐离去—— 它又爬到我的那把橹上。那把伤心的橹,原是想藏在墙角里的。可是月光去把 它找了出来,让我同它告别。橹,竭力摆出一副快活的模样,扭歪着身子那么站着, 只是不再哼“咿呀,咿呀”的小调了…… (明天我就要走了) 月光爬呀,爬呀,在这故乡的老房子里爬—— 像一片银白色的大水在悄悄地漫,悄悄地淹,浮起了床外外婆的鞋。月光下, 外婆的一双鞋呀,小小的,尖尖的,像船…… “外婆。”我禁不住叫了一声。 外婆睡着了。 而小天窗上,月亮这时露出她的脸来。爬了半夜的月光,此刻,爬满了我的床。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明天夜里,在这儿,月光会发觉我已经不在这老房子里吗……” 我闭上眼,让热泪淌下。有人在旁边替我擦去,用温暖的手指。 啊,外婆没睡。